我打电话给若乔时,她说她也正想找我。有时我们之间有点默契的味道。从我上高中时就开始的这一段友谊,一直是时断时续的。有时我们好像是亲密无间的样子,若乔像个可人似的,围在我身边。我不想把若乔比作水一样的女人,但是如果不那样想,就很难衬托出我坚硬的一面。以柔克刚,形容我和若乔一点也不为过。更多时,我是一个最佳的听众,偶尔接上若乔的一句话,然后再抱以继续的眼神。时间就那么轻易的流过了。
现在我和若乔之间的友谊这样过去了十年。她和我无话不说。我适当保留观点。我问若乔找我什么事,若乔就说你过来吧,我说好。若乔家离我们家很近。我没用几分钟就已经坐到了若乔家的床上。若乔是那种文静的女子,个子很高,很瘦,眉毛很黑,皮肤很白。烫过的长发,松散的披着。有一种很古典的味道。其实若乔很漂亮。只有若乔一个人在家,我很随便的斜躺在床上,问若乔找我什么事。若乔问:“你找我没事吗?”我说没有,就是没事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罢了。若乔坐在我身边说:“蓝枫,前几天我差一点就完了”。我说你别吓我。若乔说真的。出了那次意外后,我想通了很多事。我说若乔,你慢慢说,我都要被你说糊涂了。若乔问我,你知道那种死亡的感觉吗?我说不知道。
“那是一种再清醒不过的折磨。前几天我有些难受,但是你知道,蓝枫,我的身体一直很差,总是这样的。自从我的父母去世以后,我就这样了。记得我和你说过吗?我的心脏不好,有时,我躺在床上,突然的感觉到一阵的眩晕,然后我就看到另一个自己正在高空俯视我。那一刻我喘不过气来,好像有一只手死死的掐住了我的脖子。我知道我要完了,一切都完了。那时我开始嘲笑我自己,若乔,死不过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,面对死亡,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呢?可是这一切还都是暂时的,好像有人搞恶作剧一样,或者简单点说,就是一个玩笑。我呼吸平稳以后,怀疑自己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。”若乔这样说时,我就看着天花板上的灯,我感到那灯刚才好像闪了一下,很快的,就灭了。我已经习惯听若乔说话了,听她的话就像是听一个精彩的故事。我把目光又放在窗台上的那盆花上,然后我看了一了眼若乔。若乔毫无表情。我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,这个故事今天看起来,要比从前的哪一个都要长。其实我一直有点怕若乔的,只是我没有说。因为若乔有一次曾和我说过,她说有一个人曾给她算过命,说有一个男人的魂在附在她的身上,所以她才会一直身体不好。我怎么也无法把若乔和一个男人的鬼魂联想在一起。但是看到若乔时,我就会想起那个男人。于是,我感觉手心里开始有汗。我知道,我坚硬的外表,是无法抵挡恐惧的穿透力的。
“你知道她,她有很久没来了。我们好了那么多年。你知道她是谁,蓝枫。你知道的。外人都认为我们非常好。我们一起去逛街买衣服,一起去疯去玩。我真的把她当成了好朋友,这和你不一样,我和你是那种没有争议的友谊。我要找你时,一个电话你就来了,然后我会把我的一切都向你全盘端出。有时,我想你就是我的一个餐具。我永远把你当成是空的,我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放在这个盘子里,然后双手奉上刀叉,对你说,蓝枫,我愿为你流血流泪。还有蓝枫,如果这个比喻恰当,那么你该是那种洁白的盘子,有着蓝色的花边,而盘子里应该生出白云。而她,她是那种有毒的藤,她附在我的身上好多年。每夜,她都要和我在一起。但这一切我都不知道。她不开心时,我就请她去喝红酒,喝咖啡,请她吃饭。我从不用她花钱。我的那些新衣服,新包,新鞋,只要她喜欢,就都成她的了。到现在为止,直到那件可怕的事发生以后,我才知道原来这些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我们之间越来越像了。一种可怕的雷同。你知道蓝枫,她不幸福。她的婚姻是那种沙子式的婚姻,那些沙子每天都在往下掉。她经常在我面前哭,哭得我柔情万种,豪情万丈。以为只有我可以救她。我给她做饭吃,陪她说话,让她在我们家睡。她总说我幸福,是呵,我好幸福。我有一个好丈夫,一个可爱的女儿。而她是那么可怜。天,我不对她好,她可怎么办?她没有朋友啊。她丈夫骂她,打她,说她贱,可是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!”我眼前闪过她的影子。也是那种小巧的模样,瘦瘦的,一头长发松散的披在身后。她笑的时候很甜。走路飘飘的,像是一朵微云。她说话的声音很轻,仿佛她的心连同她的身体都是轻的,轻若五月的柳絮,绵软而缠柔。疼这样的女人,也许是男人的一种福分。但我和若乔是名正言顺的女人。那么若乔对她的那一份好怎么都应该是无可挑剔的。我对若乔说,我知道你对她好,如果一定要找出点不对的地方,那可能就是你对她太好了吧。若乔苦笑说,你说对了。若乔拿了一个蓝色的枕头递给我,自己也抱了一个蓝枕头。蓝枕头上有一片绿荫荫的草地,草地的尽头,是一望无际的蓝,蓝天上飞着几朵悠闲的白云。睡在这样美的枕头上,怎么还会做出那些可怕的梦呢?
若乔说,蓝枫,你不知道,你怎么可能知道!你不知道她都对我做了些什么!她天天都要到我的家里来,一天至少来三次。她饿了就在我这吃饭,她渴了,我给她削水果吃。她累了,就睡在我的床上,她心情不好,我就一遍遍的安慰她,我每天看到的都是这个女人绝望而无助的眼泪。有一刻,我才发现我的幸福,原来是一种罪过。是我的幸福刺激了她,所以她才会那么伤心。一个女人被丈夫打骂,原本是不会这样难过的,女人不被男人爱也没关系,重要的是,她怕看到别的女人幸福。而我,我一直就在扮演一个刽子手的角色。我一直都在用自己的幸福一点点的侵略她,直到她的世界四分五裂。可是我浑然不知。我只知道尽我所能去做,尽一个朋友的义务。也许这已经超过了义务。现在,我宁肯这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样子,可是,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。蓝枫,你不知道,我现在有多怕她。每天上班的时候,我都要避开她。我怕被她眼睛里的那种幽怨打败,我怕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,会把我像一把柴那样点燃,我怕心底的火山和泥石流会在瞬间暴发。。。。。。
蓝枫,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戏。但没有人肯中途退场。我发现这一切时,才知道自己在戏里竟然是一个卑鄙的角色。她把我的世界引为完美,把我的男人也当成了完人。我的幸福成了她的目标。她心里的火,是被我点燃的,但我竟然不知道。有一天我丈夫喝醉了,我帮他脱衣服,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情书。那是一封很美的情书。若乔说到这里说,把情书拿出来给我看。情书的内容是这样的: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来称呼你才合适。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在不可避免的发生着。一个人要是在冬天会看到夏夜的荷,温柔的绽放,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出了问题。现在,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这里,所以,你不必担心。我心底所有的纠缠,都与你无关。但是只有一句话,我必须要说,而且要完整的告诉你:我爱你。我不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什么,不知道最深的海底是否隐藏了我的爱人,但我已经放弃了寻觅。你家窗台上放的那盆花早已经是我的了。我过生日那天是你和若乔为我过的,就在那一刻,我对这盆花许了愿,我说让我得到你。我知道这样做,对不起若乔。所以,我告诉自己,每天我会来为这盆花浇一遍水。如果有一天这盆花死了,那么我再也不会见你。你晚上睡的时候,我都在看你。因为我的心和整个灵魂都已经在这盆花上了。你不要我可以,但我是你的。这已成不争的事实。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,是因为我受不了你空洞的眼神。你看我时,眼睛里没有风景,而看若乔时,你眼神里的精彩,美妙绝伦。我再也受不了,再也无法这样下去,但我又不能赤裸裸的告诉你……信的下面没有落款,但我们都知道是谁。若乔说,那封信应该是她偷偷的放进她丈夫的衣袋的,因为她有很多这样的机会。实际上,她就像是若乔的姐妹,因为她们相似的过分。以前,她们只是身高和体重相同,但是现在,她们几乎让别人无法辨认了。若乔喜欢休闲服装,喜欢把头发染成金黄色,再烫出金黄色的波浪,骑上小摩托车,像一个不染凡尘的女子。而她则喜欢职业装,喜欢一头黑发,自然的披着。但是现在,她变了,就像是变戏法一样,她也把头发染成黄色,烫了,穿休闲装,骑小摩托车。这样,很多人都说,她怎么变得和若乔一样了?她们像一对孪生姐妹,当她们一个一个骑着精致的摩托车向你走来,你不小心就会认错人的。而若乔就是现在才发现,她怕她丈夫不小心认错了人。她是有毒的藤,她依附在我身上这么多年呵,蓝枫。我对她全无秘密可言。
若乔说,她受不了这种折磨。她问她丈夫,是不是看了那封情书。他竟然摇头!她不信,就哭,就闹,就说你们好了多久了,有没有做过啊。他委曲得都要哭了,他说小乔,你看我这个样子,除了你喜欢,还会有人喜欢吗?我们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,难道你忘了吗?他是那种不修边幅的男人,中等的个子,长相再普通不过了。可是她还是不信,她说你怎么会没看到情书?怎么可能啊?那情书就在你的衣服口袋里!他摸了一下她的头,语气更加温柔的说,小乔,要是我看了那封情书,那么你还会在我的口袋里发现它吗?若乔说,那一刻,她才发现,自己那么愚蠢。也许这只是她设的一个圈套罢了。她想看到他们吵起来,像他们一样。可是,若乔仍然无法释怀。
蓝枫,我真的受不了。无法相信这一切。我开始回忆从前的每一个场景。我们吃饭时,她和我们一起吃。吃过以后,她就躺在床上,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。她常常会说,姐夫,你怎么对我姐这样好啊?世界上可不是就她一个好女人呀?说完,她就笑起来,而我也跟着傻傻的笑,以为她在夸奖我呢。我从来没有发现有什么不正常,那是因为我一直都同情她,都把她当成弱者,我从来都没有想过,对一个人好也会害了一个人。很多次夜已经很深了,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。现在想来,她是舍不得走吧。她不走我们也无法睡,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晾在一边。毕竟她是不幸的。她丈夫在外面玩女人,花天酒地。他们当初的结合完全不是因为爱而结合的,而是利益的驱动,是一桩买卖。那么只要是买卖就有风险。而这个风险就是幸福。她在不幸中抓住了我这棵稻草,而我又充分的发挥了作用。
后来,她又来了几次,我丈夫就躲在书房里看书,她在那儿坐着,有点儿失落。我开始发现她眼神里弥漫开的失望,像是梅雨季节蓄足的水,饱满而湿润。还有一股邪意。她说,姐夫呢?我说,在书房看书呢。她竟再找不到话说。也不像以前那么随便,有说有笑的。更不在床上躺着了,以前这张床几乎成她的了。她只要一来就会把自己跌倒到在那张大床上,然后娇喘喘吁吁的说:累死我了。女人都是聪明而敏感的,这样几次以后,她来了都见不到我丈夫,表情就有点不自然了。我感觉得到,她想问他哪儿去了,但是她一直在克制自己。那天,她走时,我没有送她,我看到她走到院子里,停留了几秒。院子里的衣服架上晾着我丈夫的几件衣服,她在路过那些衣服时,踌躇了一下,然后才大步离开。
窗台上那盆花,依然开得很好。她每次来都给花浇水。以前我从没有注意,这几次她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花浇水。你看,蓝枫,那盆花长得多好!那不过是一盆白菜花,开着孱弱的花朵。我凑近闻了闻,没有什么香味。我用手轻轻弹着花瓣,那花瓣似被触到了痒处,不停的晃着,摇着,像是一个人止不住的笑声。那花瓣上点点的红霞,刚好能盛住一个女人的心事,那心事只有是玫瑰色的,才会有些许的迷人。我碰到是的她留在这里的心,上面裹着一层层薄薄的纱,却是易碎的。
然后我就病了,若乔说。我不肯打针吃药。虽然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差。可是这一次我拒绝用药。我看到那盆花,心里就会撕开一个小洞。于是我就扯下一片花瓣,用力的塞在那儿。为此,我已经摘掉了第二十朵花了。尽管如此,这盆花依然在忘我的开放着。我丈夫让我打吊瓶。我拒绝。他哭了。他说我求你小乔,你治病吧。我又扯下一片花瓣,塞在那个刚刚裂开的小洞上,说没事。好多了。我用手替他抹了一把泪,然后若无其事要去上班。他一把拦住我,说,小乔,你就听我一次。这一次,我没有拒绝。我躺在床上,医生把冰凉的针头扎到我的血管里。只有几秒,蓝枫,我突然感觉到心好疼好疼,我想说话,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。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。我的头开始迅速变大,心就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。我知道我完了,这一次不是梦,绝对不是。我看到我丈夫和医生拼命的叫着我的名字,每一遍我都答应了,我不忍心不答应,可是他们居然听不到。医生一把拔下针头,给我注射强心针。我用药过敏了。这是突然发生的。通常用这种药是不会过敏的。就是这种药名不见经传的药,差一点要了我的命。我一直都是清醒的,我看到大夫无助的样子,那是一个老大夫,他给我扎针时手一直在发抖,半天才把我强心针扎到我的体内。我看到他的抖的样子,想哭又想笑,我想说,你快点呀,快点呀,一会我要走了。就在我要走时,那股凉凉的东西爬到我的身体里。我看到我丈夫放声大哭,这是这么多年来,他第一次这样失声的哭。以前的哭都不够经典。也许,他是真的怕失去我吧。我这样昏沉沉的过了四个小时,晚上我女儿放学时,我看到她蹦蹦跳跳的走进屋子里来,那一张小脸,是真可爱呀。我多想把她搂在怀里,可是我根本动不了,也说不出话。那一刻,我求生的欲望是那样强!我要自己好起来,坚强起来,我还有幸福的日子啊。我丈夫一直坐我身边,我想象我前四个小时之前那样,伸出手去给他抹一下眼泪,可是我无能为力。我闭上眼睛,那二十朵花在我的眼前飞舞,我怎么也挥不走它们。它们一朵朵的贴在我的身上,我的眼睛、嘴、耳朵等等最后都被花盖住了。蓝枫,人最痛苦的时候,是明明白白的死亡。我真的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。可是,也许是命不该绝吧,过了一夜,我竟然慢慢的缓过来了。我醒来时,阳光很好,温柔的照在我的身上。
我说,若乔,你现在气色真的很好。若乔笑了,很迷人。我说若乔,她现在还来吗?若乔说,她有很久没来了。她离婚了。我问若乔现在还恨她吗?若乔又笑着说,一个经过生死的人,还会有什么放不下吗?我也笑了。
第二天,若乔打电话来说,那盆花昨夜放在窗外,被风吹落在地,碎了。